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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第一批食人族留学生要来交换的时候,全校立刻炸开了锅。
当然,这个消息并不算意外。毕竟校方是经过长期的深入磋商与审慎考虑才作出这个决定的。利弊什么的,各方早就权衡讨论过无数轮了。只是,当议案终于要成为现实的时候,校园中还是难免一些波澜。
毕竟,那可是食人族诶!
可是这件事很奇怪吗?毕竟这所大学和它所在的这个文明国家一样,素来以多元包容著称。它的校园明明也曾接纳过体格庞大的半人马族留学生、忧郁而行动不便的人鱼族留学生、性格顽劣的蛇精族留学生、有着虐待狂的蜘蛛人族留学生、甚至还接纳过记忆堪比金鱼什么也学不进去的鸟人族留学生,她们的逸事趣闻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既然这样,接纳食人族留学生又有什么不可呢?
大家就这么议论来又议论去。有人坚持认为食人族的涌入会对本地的社会安全构成威胁,也有人认为应当促进这种交流,毕竟这是帮助落后民族认识先进文化并革除陋习的机会,更有人反对前两种阵营的观点,认为他们都不懂得尊重其他文化,是怀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对别人指手画脚……总之就在这些激烈而又不失礼貌的观点交锋中,又过去了好多时间,于是新同学欢迎会的日子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来到了。
而当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校园里并没有产生什么巨大的轰动:大家怀着巨大而无法掩饰的猎奇心理,看着食人族的新同学们坐着校方接机的大巴,在统一安排的宿舍前下了车,有序地排着队去行政楼办手续。可是新同学们并没有长着尖牙利齿、蝙蝠翅膀、毒龙尾巴,也没有从背包里掏出可怖的食材,而同样也是两只眼睛两条腿的普通人类,拖着大小不等的行李箱,使用智能手机。他们身穿的也并非先前人们想象中的原始部落的标志性草裙,男生穿着整洁的T恤牛仔,女孩子甚至穿着不乏时髦的小裙子,化着不失精致的妆容。若非要说他们和本地学生有什么区别的话,那么就只在于他们略显黑瘦的样貌,以及腼腆怕生的举止。
显而易见,围观群众对此多少有些小小的失望,有些人心中甚至因为自己先前一度抱有过过分恶意而荒唐的想象而感到羞愧自责。此外再也没有人表露过对安全问题的担忧,毕竟食人族留学生是拿着合法签证来到这个国家的,当然是会遵守这里的法律的。
日子继续一天天地过去,新同学们和本地学生一起上课,走着相同的上学放学的道路,在食堂以及附近的参观也时常能见到他们的身影。大家对于他们已经见怪不怪甚至习以为常了。只是总体来说,他们倾向于抱团生活在自己的小圈子里,不太喜欢和本地同学交流。这也可以理解,可能是因为他们自己也了解,这里的人对他们有一些成见吧。
大概也正是因为他们的生活圈子比较封闭乃至神秘,所以大家才会乐于在私下谈论自己通过各种途径而了解到的有关他们生活的点点滴滴。笔者在这里将这些琐碎的记录整理在一起,便构成了这篇《食人族留学生纪事本末》。
总体来说,从食人国来的留学生都是和我们一模一样的人类。而食人国本身,也是一个有着发达的电气、工业、交通与内部互联网的现代国家,只是比较封闭,有意识地不太和外部世界来往而已。另外由于这个国家正处于某种令人嫉羡的经济腾飞阶段,所以他们的留学生的外表都很体面,出国的消费甚至常常比我们本土人还阔绰。他们常常出现在教学楼、自习室、办公楼、车站、商场、景点、郊外,看上去也都还算是安分守己,似乎就是普通人中的普通人。可是我们这里的本地人总是无法理解,为何直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那个国家竟仍毫无废除食人制度的征兆——某些事情在我们的国家的媒体会时不时得到报道。而且这些看上去和其他同学没什么别样的年轻留学生,在来这里之前显然都是食过人肉的,并且在回国之后还会接着再去吃人肉。只要想到这一点,任凭是谁,在遇见他们的时候,总难免心中有一些惊悚之感,同时也难以抑制某种好奇之情。
所以便不难理解,虽然校方曾经三令五申不建议直接讨论敏感话题,但还是有过某些不讨喜的同学,对于这些来客问东问西,甚至毫无隐晦地提过非常尖锐的问题,问他们为什么到今天还在吃人。
对此,食人族留学生总能不卑不亢地作出几乎一致的回答,仿佛是事先排演好的:每一个民族的祖先都吃过人,食人族只是更加忠于祖先的风习而已,谴责食人才是一种数典忘祖的虚伪行径。你们文明世界的纳粹曾经杀掉千百万人,却把尸体白白烧掉而不食用,这才是一种真正的疯狂与野蛮。而即便从纯粹理性的角度来讲,食人也是有依据的,毕竟人死不可复生;把尸体白白地烧掉或者埋掉,难道一定就是更合理的行为?食人族还有一名脑袋中装满了莎士比亚和歌德、在文明国家也不乏名气的伟大作家,曾专门论述过食人行为对于人类文明延续的重要性。
食人国也并不是野蛮人的国度,而是具有悠久的文明史,甚至比那些自命的“文明国家”更加悠久。食人国在历史上由于战争、歉收、疾疫和人口过度增长,经历过许多“人相食”的故事。所以这一习俗逐渐得到了机制化,成为绵延数千年的民族传统。“两脚羊”“不羡羊”“和骨烂”“烧把火”“捣磨寨”都是民族饮食文化的不可割弃的珍贵组成部分。某部传唱至今的史诗中的英雄曾经为了保卫国家而吃光了一整座城的百姓,至今仍广受尊崇,得到民族英雄一般的纪念。
毕竟,食人族并不像某些别有用心的媒体所恶意渲染的那样,是随随便便遇上个人就杀来吃的。真正需要被“宰杀”的,仅仅是所谓的“菜人”而已,用食人族的语言来说叫“yapu”。他们并不是正常的人类,是通过千百年食人史而精心育种出的特殊人种,他们的肉料比很低,容易在较短时间内育肥出栏,适合食用。他们的出生、长大与屠宰都是在管理高度精密的肉食工厂中进行。当然,他们在工厂里也不光是饱食终日,而是可以得到一些职业技能培训,从而负担一些他们的智力所能胜任的简单机械的劳动,例如清扫、维修、烹饪、流水线装配以及网络言论审查等等。总之,“菜人”的智能极度低下,和猪、马、牛一样,既不能真正理解人类的感情,对于外国通行的价值观也并没有什么向往,这样的生活对于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好。如果你们文明人认为吃猪、马、牛不是什么罪过,那么我们吃“菜人”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更何况“菜人”也不像健全人一样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即便在严密管控的营地里,他们也曾为了越狱制造过不少事端,毁坏过公物,甚至杀害过工作人员,所以可想而知,假如成千上万的头脑简单却充满暴力倾向的“菜人”有朝一日获得自由,那么营地外的社会秩序必然会立刻崩坏。总之,“菜人”还是需要管的,集中式的管理显然是于己于人于社会都最为有利的模式。
一般情况下,只要说到这一步,大多数本地学生就都会感到理屈词穷,表示愿意多多倾听来客,深化自己对他者文化的认识。不过也有比较尖刻的人会追问,“菜人”和普通的人是否真的有区别呢?既然他们经常有越狱之类的行为,是否说明他们对自己的命运并不满意且渴望自由呢?为什么不允许他们和普通人一样不用被屠宰呢?
就此,食人国留学生继续着不卑不亢的态度回答,论述道,由于“菜人”不但为其他人口提供相当比例的食物,而且对于某些劳动力密集型产业具有重大意义,所以是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有时候若“菜人”繁殖太快数量太多,超出了需求量,就需要对其加以生育控制,但有时候若“菜人”数目缺乏,就会强制配种,或者将严重触犯了国法的普通人投入“菜人”饲养场。“菜人”的管理永远是建立在非常周密的统筹规划的基础之上的,其数目必须始终符合当下的经济形势与供需关系。如果一夜之间让所有的“菜人”都过上外国标准的生活,那么整个国家的经济都要崩溃。再者,“菜人”和普通人在某一方面是平等的,在“被吃”这一点上是没有区别的,因为即便作为普通人,在死后尸体也是要被收归国有的,然后分配给肉食工厂加工成产品。
“所以即便是我们,也都是要被吃的,我们并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对。作为食人国的公民,被吃是理所当然的归宿。这既是千百年的祖训,也符合自然规律:与其把美餐让给蛆虫,还不如留给自己的同胞专享。我们只是在几千年的苦难中学会了让一切资源得到最佳的配置而已,这并不是你们这些素来生活在富足饱暖之中的外邦人所容易理解的。”在回答这种问题的时候,食人国留学生往往会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架势,仿佛准备好了让割肉刀立刻落到自己的身上,好为自己的同胞的口腹之欢作出贡献。
话到了这个份上,即便最刻薄的人也无法进一步刨问下去了。所以后来这样提问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跨文化接触都像上述的讨论那样充满了对彼此的差异的尊重与理解。比如曾有一个食人族女孩子送给本地女孩子一支自己从祖国带来的价廉物美的润唇膏,后者非常开心地接受了礼物。可是终于有一天,接受礼物者出于好奇而用翻译软件阅读了这支润唇膏的包装纸上的内容,惊恐地发现其中竟含有人油成分。她当即呕了出来,像发了狂一样搓洗自己的双唇和周边肌肤,几乎磨掉皮现出肉,成为了一时的笑谈。另外还曾经有一个看起来很文弱的食人族男孩子在某次聚餐聊天时,不经意地提到过自己的父亲是因为企业盈利较好,所以才可以负担起他出国读书的费用,并表示自己并不很理解父亲为什么不希望他将来回国发展。当同学问起他父亲从事的是什么行业的时候,他答道是人肉罐头工厂,在场的几位本地同学当场就吐了。另有一次,正当一位本地男同学在寒天瑟瑟发抖的时候,一位食人族留学生脱下了自己身上穿的毛皮大衣批在他的身上,然而这位被帮助的同学很快便从皮革的纹理上看出这件衣服是用人皮鞣制的,于是他竟然忘恩负义地当场把这位乐于助人的食人族同学暴揍了一顿……
当然,这些误会大多出自交流双方缺乏必要的沟通。很多时候,只要愿意倾听,我们这些本地人也是可以理解食人族的一些奇怪的习俗的。比如在发生了重大死伤事件之后,例如地震、塌方、交通事故、化工厂爆炸,食人国有着有别于文明国家的处理方式:有关部门会迅速派人到达现场,打起横幅,升起气球,铺陈开无数桌椅,张罗起欢乐的酒席。死者的遗体会被以最符合尊严的方式烹饪成可口的佳肴,另外当然,重伤到没有救治希望的人也会被以人道的无痛方式宰杀掉,煎炒烹炸。文官们写下大红色的精美请柬,盛情邀请死者亲属前来赴宴,一起饕餮起他们的亲人遗体所烤成的肉排。只要能伴着欢快的葬歌和醉人的美酒,论谁都能很快忘却悲伤。如果有些人过于敏感固执,不会仅因吃到自己亲妈的一大块肉排而就能感到补偿,那么大家便会出于同情而允许他吃两大块甚至三大块。最后,死者亲属和到场官员纷纷打着酒气浓重的饱嗝,满足地抹净嘴边的油脂,激情地紧拥在一起,失去亲人的悲伤就这样得到弥补,甚至还能转化为新的友情与快乐。一切到第二天就会过去,没有人还会提起,也没有人还会记得,大家继续以饱满的激情,为了食人民族的未来而全身心投入到生产建设中去。
当时也曾有很多本地学生摇摇头表示难以理解这样的做法。食人族留学生继续辩解道:“不然还能怎么样呢?一方面这是最为理性的利用遗体的方式,还是那句话:难道要白白地烧掉或者埋掉?另一方面既然死者已经死了,难道要让生者为之继续无谓地悲伤下去,从而助长可能对社会秩序造成不稳定的因素吗?能让活着的亲属感受到饱腹的快乐,这难道不才是对死者最大的慰藉吗?”听到这一番言论,大家竟也都开始不禁啧啧称赞:我们现代文明人类在面对同样的问题之时难道可以做得更好吗?一定要用自己的尺度而狂傲地衡量他者的传统吗?我们难道不可以从遥远国度的克服生与死的神秘智慧中学习到一些什么吗?
其实有的时候,我们也可以观察到,食人国留学生内部对于某些问题的看法也是有分歧的。有的似乎认为,食人只是人类历史上虽然必经但是终将克服的一个阶段,在未来“菜人”的比例必然会随着经济与科技的进一步发展而日益缩小,毕竟真正的饥荒年代早已过去,为什么一定还要吃人呢?而且许多行业由于技术进步,也脱离了对“菜人”劳动力的依赖,所以即便是食人国,在不久的将来也完全有望废除食人的传统。也有一部分人认为,未来的食人国对于传统应当采取一种扬弃的态度,继承其好的方面,改革其旧的方面。对“菜人”的管理方式也应当更加地科学、高效而人道:例如可以采取先进的电击或麻醉屠宰,来替代传统的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落后屠宰方式。但是也有一部分食人族留学生在见过外面的世界之后,反而意识到自己的族群的独特性,更加为食人而感到骄傲。他们坚持认为,“菜人”制度才正是食人国的灵魂所在,外来的资本与技术的输入不但不会动摇国本,相反只会刺激人肉工业的生产力与生产效率的发展,让“菜人”育种技术得到突破,也让肉食质量迈上新的台阶。这样,不但民族特色可以得到进一步的发展与巩固,甚至还可以向全世界输出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发展模式。
特别是最后一类留学生,他们非常迫切地想向世界证明,食人国也是众多的正常国家之一,食人之俗也不过是众多多元的文化之一,需要得到世人的尊重。他们乐于向外国同学展示食人国的生活的方方面面,希望能够改变一点偏见。不错,食人国的上流阶级表面上也过着类似于外国人的精致生活,只不过他们的房屋可能是“菜人”工匠辛苦制造的,起居室内的沙发往往蒙着“菜人”的真皮,桌上作装饰的精美工艺品可能也是人骨所制,卧室床上的毛毯可能也是用人的头发加工而成,家里用的电可能是附近的“菜人”养殖场里的“员工”没日没夜地用脚踏式发电机蹬出来的,书架上的装帧精美的书刊里也满本都写着人排的四种不同烤法,日常消耗的工业产品,里面也往往会用到人类的油脂与骨粉。另外,他们死后,自己的肉也会充公,然后和“菜人”的肉一样投进大绞肉机里面搅匀打碎成肉末,他们的皮、发、骨也保不准会进入到另一家人的屋中。
不管怎么样,我们必须承认,维护自己祖国的声誉是一种非常容易理解的情绪与愿求。持有这种态度的同学往往都是非常敏感的孩子,十分在意别人对自己和自己的族群的评价,当外人指责食人国的吃人传统的时候,他们中的有些人会据理力争,甚至不惜动起拳脚,而有些甚至会委屈地落下眼泪,以致提问者感到是自己冒失地犯下了某种罪孽,开始不好意思起来。
日子就这样又过去了很久。虽然偶尔会有一些差异和冲突,但是我们与食人族留学生的共处经历总体来说是没有什么大的不愉快的。所以当我们得知与食人国的交换项目被校方叫停的消息的时候,还是颇感意外的。
原因并不出在来这里做客的食人国留学生身上,而是因为本地派去食人国的交换生出了问题。毕竟肯报名参加前往食人国的项目的本地学生,多少是怀有某种猎奇与冒险的心理的。他们中竟然有人在归国后向别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在异国如何光明正大地品尝以不同方式烹制的人肉,甚至有一位声称自己不仅参观过人肉工厂,还在里面做过一阵子屠夫岗位的实习,并亮相于食人国的官方宣传材料中,成为了国际友人也拥护食人国独特制度的铁证。
至于上述归国者的描述有多大程度上符合事实,多大程度上只是添油加醋的吹牛,就此还并没有非常权威的调查。但是事件的结果是,校方认为与食人国的合作无法继续下去,于是单方面中止了项目。
再后来,所有的食人族留学生都归国了。不久后我们还从新闻中读到了语焉不详的消息:食人国由于经济下行,正在考虑增大“菜人”在总人口中的比例,还增设了很多高新科技、流水线化的人肉工厂。
但是我们实在不知道扩充“菜人”比例的计划将会如何具体落实,是否我们昔日的同学也有可能会被划作“菜人”之列。不过后来的食人国也越来越封闭了,对于昔日同学的近况,我们也无从了解。只是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有关他们的趣谈也就和这所学府历史上的许多其他传说一样,被学长学姐叙述给学弟学妹,又被学弟学妹转述给学弟学妹的学弟学妹,继续流传了很久很久。